說起女孩子們鐘愛的琼瑤阿姨,我很慚愧!此前,我從未完整看過她一本小說及經她作品改編的影視劇。初三那年放學,同學手中一本《窗外》讓我駐足,卻被一句“你要好好復習”的拒絕推開了緣分。多年后,她的“翩然”離去,卻讓我在琼瑤自傳《我的故事》的“二十歲”篇章里潸然淚下——原來那些風花雪月的故事背后,藏着比愛情更驚心動魄的親情史詩。
為了更好地了解琼瑤,我又去書店翻看了一些她的著作。琼瑤的筆下,愛情是沖破世俗的烈火,是跨越生死的執念,但翻開她的自傳,那些故事背后,卻藏着一道道被親情刻下的傷疤。她的一生仿佛一場與原生家庭的漫長角力:母親以愛為名的控制如藤蔓般纏繞她的靈魂,父親缺席的陰影化作她筆下憂郁的底色。而當我們將目光投向這份“琼瑤式家庭教育”,看到的不僅是文學巨匠的成長秘辛,更是一面映照着親子關系的棱鏡——愛可以滋養生命,亦可成為困住靈魂的牢籠。
琼瑤的母親袁行恕,是傳統家庭教育中“完美母親”的縮影。她出身名門,才華橫溢,卻在婚后將全部心血傾注于子女教育。這種近乎殉道式的付出,裹挾着強烈的控制欲:她要求女兒背誦《古文觀止》時的嚴苛,干涉琼瑤初戀時的決絕,甚至對女兒說出“你讓整個家族蒙羞”的誅心之語。她用“犧牲者敘事”編織道德鐵幕,將母愛異化為精神絞刑架。
在自傳中,琼瑤用顫抖的筆觸寫下這樣一幕:當她因高考失利試圖輕生時,母親不是擁抱而是冷語:“你連死都不怕,還怕活着嗎?”這種“愛的暴政”仍在當代蔓延。當虎媽狼爸們高喊“我為你付出一切”,實則是將子女釘在自我實現的十字架上。琼瑤的自傳像一記警鐘:過度干預的本質,是用愛的名義閹割孩子感知幸福的能力。
“我的二十歲”是一道刻骨的生命裂痕。高考失利后吞藥輕生的琼瑤,母親在生日宴上的崩潰,意外撕開了專制教育的裂縫。這個擺滿湘菜的餐桌成了懺悔的祭壇:袁行恕不再是舉着戒尺的嚴母,而是捧着女兒嬰兒繈褓痛哭的普通婦人。“我們重新活一次吧”的哭訴,混雜着中藥的苦澀與蛋糕的甜膩,恰似我們親子關系最真實的滋味——傷害與深愛在同一個容器里發酵。
當母親將珍藏二十年的出生證明放在女兒掌心時,血緣的羈絆終于刺破了教育的規訓。這場生日宴的教育學價值,在于揭示了母愛的正確打開方式:放下道德裁判的權杖,展露作為“人”而非“神”的脆弱。琼瑤在《一帘幽夢》中寫下的頓悟,正是此刻的余音:“原來真正的成長,是看見父母也是會犯錯的凡人。”
琼瑤的文學王國,本質上是一場漫長的自我療愈。她在自傳中坦言,筆下那些為愛癡狂的女子,都是“內心缺角的拼圖”。當現實中的親情充滿壓抑與撕裂,小說世界便成了存放理想的烏托邦:這里的主人公可以拋棄門第與父母決裂(《窗外》),可以為愛情與全世界為敵(《一帘幽夢》),甚至用死亡完成對世俗的反叛(《煙雨蒙蒙》)。小說世界是她對抗現實的兵器庫:當真實的親情充滿裂痕,虛構的角色便替她完成對家庭秩序的反叛。
但文學救贖終究是西西弗斯的巨石。《還珠格格》中小燕子掀翻皇宮的痛快,終要歸于“認父尋根”的俗套結局。這種創作與現實的悖論,恰似她人生的縮影——筆下人物越叛逆,現實中越渴望母親的認可。文學烏托邦也終究困不住現實的幽靈。文學世界的反叛與現實世界的妥協,構成了琼瑤生命中最深重的精神分裂。
晚年的琼瑤在自傳中完成了驚人的和解。她看清母親的控制欲源自戰亂年代的生存焦慮,理解父親冷漠背后的時代創傷。這種跨越時空的和解,不是對傷害的美化,而是對教育輪回的深刻認知——每個施害者都曾是受害者,每段扭曲的親子關系背后,都藏着未被治愈的時代隱痛。
這種覺醒對當代家庭教育具有啟示意義。當“雞娃”焦慮蔓延成社會症候,我們更需要警惕“完美母親”的幽靈:過度干預的本質是父母將自身價值焦慮轉嫁給孩子,而真正健康的教育應如《詩經》所言“伐柯伐柯,其則不遠”——以尊重個體生命差異為前提,教育不是雕刻復制品,而是守護種子的自然生長。就像琼瑤最終在寫作中與母親達成和解,教育的真諦不在于塑造完美木偶,而在于帮助每個生命找到屬于自己的敘事方式。
聽完自傳時,窗外的山茶花正開得灼烈。琼瑤暮年的感慨在風中回響:“父母也是第一次做人。”這句話撕開了家庭教育的終極真相:沒有完美的父母,亦沒有完美的教育范式。當我們放下“為你好”的執念,停止將子女當作自我實現的工具,愛才能從牢籠變作風。請回歸教育最本真的模樣——不必塑造飛翔的軌跡,只需托起振翅的勇氣。
那些刻在琼瑤生命里的傷痕,最終化作照見千萬家庭的明鏡。原來愛的雙面性,不在其本身,而在施與受的姿態:當控制欲褪去,當理解生長,毒藥亦可淬煉成解藥。這或許就是琼瑤留給世間最深刻的啟示——家庭教育不是雕塑與抗爭,而是兩代人共同完成的,是關于愛與自由的修行。
李敏輝:中共党員,邵東市杏園小學教科室主任,邵東市家庭教育協會副會長兼秘書長。人生格言:在宏大敘事里做個具體的人。
作者 李敏辉
责编 曾爱国
审核 岳卫东